2012年7月16日 星期一

當記者血灑向造神者眼:《普丁之吻》影評


文/彭昱融(前天下雜誌政經組記者)


《普丁之吻》
--起先,他們醜化記者;然後,他們仇視記者;最後,他們殺死記者



年初獲選日舞影展的《普丁之吻》,是一部貼近真實、細膩剖析近年俄羅斯青年政治運動的精采紀錄片;丹麥女導演Lise Birk Pedersen花四年時間,紀錄親普丁青年團體納什(Nashi)發言人瑪莎卓可娃(Masha Drokova)的覺醒與成長,以及一位反普丁獨立記者奧勒卡辛(Oleg Kashin)的悲慘遭遇。

除了出色的攝影和配樂,導演也提供俄羅斯晚近發展作為背景,但主角真實命運的戲劇性才可能使本片如此精采,提醒我「政治」是如此個人化、有血有肉。




成長於蘇聯解體之後

片中主角瑪莎出生在1989年,代表成長於蘇聯解體後的當代俄羅斯青年。這20年正好是俄國經濟從解體初期的百廢待興中快速成長。瑪莎出身一般家庭,當鏡頭帶過她的家庭照片,只見她不僅旅行至埃及、巴黎,照片中還可見她和妹妹高舉著香蕉、酪梨等水果,笑容燦爛。在蘇聯時代,熱帶水果可是有錢家庭才有的高級享受,如今人人都可享用。

普丁在這波經濟起飛的頂點登上權力頂峰,當生活大幅改善,多數的民眾燃起了俄羅斯重返世界強國的民族渴望。片中,反普丁的自由派青年領袖雅辛(Ilya Yashin)解釋,2004年烏克蘭橘色革命後,因為擔心民主革命發生在俄國境內,執政的普丁當局感到草木皆兵,而國內這股強烈歌頌普丁的民族主義,使得「擁戴」普丁的青年團體納什(Nashi)應運而生。

納什在俄文中是「我們的」的意思,名稱就帶有民族主義的「愛國」味道。由普丁親信、專門負責組織青年的瓦西里(Vasily Yakemenko)成立並運作,透過他個人的演說魅力,以及一群深諳籌劃大型活動、宣傳包裝的核心幹部,每年轟轟烈烈舉辦大型夏令營、泛舟、音樂活動、愛國遊行,組織形象光鮮、又充滿為國家盡力的熱情,這個「民主反法西斯青年運動」果然吸引了大批青年嚮往並加入。生活無虞下成長的俄羅斯年輕人,透過參與納什感到自己「很重要」,也許是納什受歡迎的主要原因之一。

然而,片中主角之一的獨立記者卡辛說得很白:「納什的目的是要證明大部分的俄羅斯年輕人都支持普丁政策。」


吻了普丁的女孩

瑪莎16歲加入納什,因為外型出眾、能說一口流利英文而獲得瓦西里青睞,擔任發言人,從此平步青雲。她在19歲獲頒勳章,受總統接見時大膽走上前去吻了普丁,成為媒體爭相報導的「吻了普丁的女孩」。影片忠實記錄了這個階段天真的瑪莎極端崇拜普丁的熱情:「我感覺和他(普丁)心靈相通,想和他共度一生」。

儘管片中記錄納什組織也推動許多例如監督過期商品下架等的公民活動,但導演卻間接點出,形塑大批青年對普丁產生個人式的崇拜,恐怕才是納什的中心思想。隨著事件的發展,納什卻遠遠不僅是崇拜普丁,更進一步操作仇恨。

憑著對納什組織的忠誠,瑪莎過起其他俄羅斯年輕人極其羨慕的生活:以全額獎學金進入莫斯科大學、在莫斯科市中心擁有一層公寓、一台全新Mazda轎車,並主持電視節目。深信納什價值的瑪莎,代表納什四處與批評者辯論,在一場電視討論中她甚至指出某本小說因為描繪男同志愛情,「令人感到噁心、應該列為禁書。」主持人反問她難道不知道希特勒初期就是從禁書開始剷除異己,隨後走上了納粹之路?

從這裡開始,導演花了長時間記錄納什組織光鮮亮麗底下的陰暗面,很難不使我們想起歷史上令人不寒而慄的青年團體:希特勒青年團,亦或是文革時期的紅衛兵。


八九點鐘的太陽

納什內部屬於鷹派的激進團體,不走瑪莎那種討論交流的路線,而是極端民族主義兼仇外(xenophobia),藉由操作仇恨、醜化異議人士、對反普丁者進行人身攻擊來達到目的。以激進訴求獲選納什政委的青年安東(Anton Smirnov)受訪時不諱言,納什組織的任務之一即是:「監視反對派,看他們有沒有改變國內政局的能力」、「事先佔領廣場、讓反對派集會沒法進行」、「誰擅長組織大規模政治集會,誰就能獨佔控制政治進程的力量」。

自由派青年領袖雅辛批評:「他們沒打算辯論,不把我們當做對手,而是向我們『宣戰』,視我們為敵人」

撇去理想和口號,政治的實情往往是操作仇恨。納什相關激進團體針對異議人士的騷擾行為包括:當眾在反普亭人士轎車的引擎蓋上「排泄」、錄影上傳藉以羞辱,或在反對派合法集會時蒙面並持球棍集體攻擊遊行人士(片中記錄納什成員佛比來基因此遭到逮捕,事後卻被無故釋放)。

最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是,11月4日俄羅斯聯邦日,納什動員了數萬名來自郊區的青年,最前頭拉著「俄國敵人最可恥」的布條,後頭跟著手持上百個「國家敵人」大頭照和名字面板的年輕人,鼓動群眾認出並仇視這些照片中人。但是,若說這幾百個人是「國家敵人」,還不如說他們是「普丁的敵人」更為貼切:反對派領導人、撰寫調查報導的異議記者、或人權工作者Lyudmila Alexeeva......等人,許多都是國際人權組織鎖關注和聲援的俄國公民運動者(http://www.hrw.org/features/russia-civil-society)。場景若換成台灣,被放在上頭的恐怕就是反中科的記者、反美麗灣的運動者、反死刑的律師等等。

當這些年輕人把「國家敵人」的板子扔到地上、用腳踐踏,導演用時而尖銳、時而低沉的絃樂勾勒出了她對這個畫面的無奈與震驚:他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踐踏的是民主的血肉?

導演在日舞影展播放時提到,多次寄出採訪邀請,約訪納什靈魂人物瓦西里平衡報導,卻未獲得任何回應。


灰姑娘的南瓜馬車

後來,瑪莎在納什政委的選舉中,部分因為政見不夠激進而落選;另一方面,主持節目的她,隨著接觸異議記者圈的頻率增加,開始產生了對納什的反省。仔細看清後,一度以為華美的馬車,不過是南瓜罷了。但她也因為接觸這些記者,受到納什高層的警告與懲罰。好事的記者在哪裡都一樣,被當權者視為危險之源。

導演記錄了幾年之間瑪莎獨立思考的萌芽,以及她在幾次事件中的恐懼與掙扎。
其中,反普丁的獨立記者奧勒卡辛(Oleg Kashin)對瑪莎影響最大。長期報導俄羅斯青年運動的卡辛,也在批評普丁後被納什列為「敵人」。儘管瑪莎不認為卡辛會因此而有危險,但卡辛卻在發表一篇採訪廣受關注、反對興建高速公路穿越Khimki森林的青年公民運動報導後,遭到一群不明人士嚴重攻擊,付出代價:病危昏迷三天、下巴粉碎、頭顱破裂、少了手指、手腳骨折。

隨後,仍身為納什成員的瑪莎也挺身舉牌在警政機關前聲援卡辛、參與遊行呼籲政府保障記者安全。最後,她退出了納什。


記者之死

事後俄國總理梅德韋傑夫誓言一定要揪出主謀,卻如同俄國其他攻擊記者事件一樣不了了之,也因此不能指控是納什相關團體所為。但納什鼓吹仇視異議份子的行動,肯定間接助長了類似的攻擊。根據人權觀察組織今年的俄羅斯報告( http://www.hrw.org/sites/default/files/russia_2012.pdf ),2010年俄羅斯有329名激進民族主義者被控犯下仇恨犯罪(hate crimes),件數是2009的兩倍,到今年,此一種族主義和仇外的趨勢仍在持續增長。

導演以無聲播放監視器錄像,呈現暴徒持鐵棒圍毆記者卡辛的過程,一棒一棒都像是要置他於死。看在任何一個持異議的記者或公民運動者眼中,心都在淌血。

特別是想起那些在卡辛之前,用鮮血、生命做代價,堅持說真話的俄羅斯記者們,例如Igor Domnikov(2000)、Yuri Shchekochikhin(2003)、報導車臣的Anna Politkovskaya(2006)、實習記者Anastasia Baburova(2009)。




延伸閱讀

◎德國明鏡週刊對俄國青年的報導
A New Generation Aims to Revitalize Russia
http://www.spiegel.de/international/world/putin-s-unruly-children-a-new-generation-aims-to-revitalize-russia-a-814084.html


遭殺害的俄國記者名單
List of journalists killed in Russia
http://en.wikipedia.org/wiki/List_of_journalists_killed_in_Russia

Death of Journalists in Russia
http://www.journalists-in-russi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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